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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飞上天的人,找到了神的巢穴 | 科幻小说
全文约21300字,预计阅读时间42分钟
二“若波特”一词的来源已不可考,历史学家翻遍史料,发现此词几乎与文字本身的历史同样悠久。这片土地,有文字的历史大约有1000年。在这1000年中,若波特只被记载来过12次。127年,南区大旱,粮食面临歉收。据记载,村民们看到空中飘过成群结队的若波特,每个黑点后都尾随着白色的烟雾,像在喷洒着什么。当天晚上大雨便倾盆而至,下了整整三天。农作物在垂死边缘被救了回来。341年,071号森林发生火灾,火势凶猛无比,险些波及071号的农作物,幸好若波特们及时赶到,两小时内便熄灭了冲天的火舌。462年,北部大面积蝗灾,村中饿殍遍野。成群的若波特呼啸而至,将某种神圣之水泼洒到田中,很快,蝗虫奇迹般集体死亡,作物因而得以恢复生机。……总之,祂们来去匆匆,拯救人类于水火之中,却从不与人类进行任何形式的交流,善意之中透着高傲。祂们通体呈镜面反光,由某种似乎永不会被打破的坚硬材料制成。如此的外形使人们相信,祂们是永恒、完满的象征。阿诺为了不被人发现,绕着村庄外围跑了半圈,想要找到整个村庄离他家最近的入口溜进去。居所和农田的规划形制自古延续至今,一千年以来未曾变过:最里面是容纳着四百多户人家的圆形村庄,直径不到一公里,道路从圆心向外辐射,村庄外围则是宽度上百米的环状农田,再外面包围着更宽阔的森林。这样的同心圆结构作为基本单元,各个大小不等,星星点点地遍布在这世界。这一切设计被认为是古代若波特的杰作。围着村庄边缘绕上半圈需要将近二十分钟。阿诺走进入口时,他看到路的尽头一群人围在中心广场上,广场中央的讲台上站着主教克利特。克利特永远穿着那代表着虔诚的黑色圣袍,袍子也总是被他打理得一尘不染。此时,克利特主教正慷慨激昂地演讲着,似乎还未从他儿子口中得知阿诺的行径。“我们村中有许多人与我同龄,也有很多是我的长辈。你们一定都还记得二十年前……”还没等主教说完,村民们纷纷发出赞同的欢呼,“是的,你们都记得!记得那场大火,那次神迹!我们这一代人是无比幸运的,一生之中有幸见到两次神迹!试问千年的人类历史中,何人有我们这般幸运?若波特如此眷顾我们,偏爱我们,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皈依于祂?”主教说罢,台下便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欢呼。阿诺当然记得二十年前的那次降临,那时,十岁的他就站在若波特面前,那画面一度如诅咒般缠绕着他。阿诺收回思绪,趁着无人注意小跑着奔向自己的木屋,快速上了楼。他找出几只麻袋,快速装备好水和食物、那只“箱子”、一些零零散散的工具、材料与羊皮纸。阿诺此时心里五味陈杂:他拿到了“箱子”,终于离多年的梦想更近了一步,却百密一疏,惊动了教会。他注定要在逃亡中完成剩下的计划了。他将一切打包完毕,快速走出家门,绕到后院骑上马,快步出了村子。天空白茫茫的,千年如一日。阿诺望着头顶巨大的光带,顺着它的延伸方向走去。史料记载,光带由这个世界的最南延伸到最北,最南和最北分别有一面巨墙挡住去路,巨墙向上无限延伸,望不到尽头,那是这个世界的边界。阿诺却不相信有什么墙是可以“无限”高的,就像他不相信若波特坚不可摧,是完满的象征一样,他认为一切“完美”“无限”之类的表述只是由于人类所知的局限。他的思绪逐渐飘散。这世界是什么形状的呢?东西方向有没有边界?人从哪里来?若波特从哪里来?世界的本原是什么?这世间有太多问题需要解答了。当然,教会对上述问题有着一系列自洽的答案:世界是带状的,南北有巨墙作为边界,而东西方向无休无尽;人和整个宇宙都是若波特创造的;世界的本原有两种元素:可朽与不朽。植物、动物、人类是可朽之物,终有凋亡的那一天,而大地、光带、若波特是由不朽之物构成的,自世界诞生之初便存在,千年以来不曾破损过。然而自十岁那年,阿诺就再也不相信教会宣传的一切了。
三克利特主教的儿子从森林那边跑回了村子,找到了正在讲台上布道的父亲。他径直迈上讲台,拽了拽他父亲的衣角。“下去,没看我正在演讲吗?”“可是爸爸,阿诺他……”“他又怎么了?”听了儿子的讲述,克利特立刻召集了几名手下,朝阿诺的家中跑去。多次敲门无果后,手下踹开了阿诺的房门。克利特与阿诺曾是儿时最好的玩伴,作为两个孤儿,他们都在教会机构长大。但后来阿诺变得愈发古怪,两人便渐渐疏远了。长大后,二人便各自搬进了不同的木屋。他作为主教,只因公务来过这房子三五次,也只是在客厅待过,对这里的一切就像对阿诺十岁后的人生一样,并不了解。一番搜寻后,一名手下从二楼快步走下来。“主教,您看看这个。”他递出几张羊皮纸。上面全是阿诺抄绘的,史料中关于南边那面巨墙的介绍与图示。“他不会要去最南边吧?骑马到那少说也要走三四天。”手下说。“他这个疯子,什么事干不出来?”克利特道,“这些是在哪发现的?”“在一个……看着像书房的屋子里。”“带我去看看。”众人上了楼。这的确是一间书房,左侧的一整面墙都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羊皮卷。中间的书桌上也散落着复杂的草图,克利特凑上去,上面写满了他看不懂的公式与符号。房间右侧则陈列着各色工具箱,后面是一张与房间同宽的帘子。克利特拉开帘子,眼前的一幕确是让他开了眼界。帘子后面有着很宽敞的空间,里面摆满了数十种折叠起来的,包裹着布料的木结构装置。有完整的有破损的,每个都很大,而且看样子都是阿诺手工制作的。“这些是……大……风筝?”手下问道。“是翅膀。”克利特皱着眉头说,“他一直想飞上天。”这些年来,克利特的确总是从村民口中听说阿诺“又背着什么奇怪的东西出村了”“行迹可疑”之类的描述,还听说有人在村外看见他在做某种飞行测试,但鉴于经文与法律里都没有明文禁止这种怪癖,教会也就没说什么。现在一切都说通了:多年以来,他尝试制作各种飞行装置却屡遭失败,因此他决定铤而走险,去抢若波特的设备。“他抢了‘箱子’,还要去南墙……”那手下自言自语道,“难不成他要飞着过去?”“他大概不是想飞到南墙,”克利特望着这堆人造翅膀,皱紧眉头说道,“他是想飞跃南墙。”手下们面面相觑。“那南墙向上无限延伸到云层中,一眼望不到尽头,”一个手下说,“这个阿诺到底在想什么?”“我的神啊,请息怒!”克利特抬起头,闭上眼默念着,“原谅这自负之人的不敬行为!我等必将其捉拿归案,让他受罚。”他开始思考:从这里走直线去南墙的话,106号城是唯一经过的人口聚集区——他极有可能在那里停留以补充物资。于是他转而向手下们命令道:“备好最快的马,立即出发,赶在他离开106号城之前抓住他!”
四一天的赶路后,阿诺和他的马都已十分疲惫。前方终于到了106号森林,越过森林便是106号城。他决定在此稍事休息,于是进入森林,下马,将马拴好,从马背上卸下行李后,靠在树边坐了下来。他抱出那“箱子”,望着它,好像怀抱着的是个初生的婴儿。他用袖口擦拭干净“箱子”的表面,那表面映出他清晰的脸。他再次看到了自己鬓角的几根白发,思绪逐渐飘散。在这平均年龄四十多岁的环境下,他的人生已过大半,回想过往的人生,他并没能像个普通人一样过活。如今想起来,这一切都要始于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印象里,那天的树都很高,森林很大。无数的火舌舔舐着树木的枝叉,树木相继倒下,伴着火光与爆破声。小阿诺已经跑得精疲力尽,却还是没找到出路,泪水在他的眼眶里不停打转。就在此时,正如所有人期待的那样,天外的神灵们如骤雨般下凡。千万个若波特钻出云层,冲向火场。小阿诺望着头顶这一片数不清的神,被这恢弘的场景震慑得忘了恐惧,他激动得大叫起来:“若波特!我的神!”一部分若波特减速、悬停在他头顶,灭火的水滴在阿诺脸上,清爽如甘雨;另一部分若波特则向外侧飞去。小阿诺意识到了什么,转而朝祂们飞行的方向狂奔而去。这从小到大都只存在于传说中、课本上的神啊,我今天一定要亲眼见识您伟岸的身躯!他绕过层层火焰,跨过一具具树木的尸体,他被烧伤,被绊倒,被磕破,可他都完全不在意。于是在那层层树干之间,他终于看到了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形。祂身背一只长方体,双臂上的容器里正喷出灭火的液体。祂有两个小阿诺那么高,浑身极其光洁平滑如刚擦过的镜面,与这粗糙污秽的地表世界格格不入。就在他惊叹之时,意外发生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以至于那巨大的树干连同其身上的火焰摔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震颤后,小阿诺才意识到出事了,而那若波特已不见踪影。他走过去,蹲下,拨开枝叶,那若波特只有上半身露在树干之外,发光的双目直直地望着天空,一根锋利粗壮的树枝从树干延伸进了若波特的胸口内部,而胸口处已然由于刺穿与挤压而豁开了一个大口子。小阿诺惊恐地望着这一切,而更让他惊讶的是那豁口里呈现出的内部结构——成千上万的、粗细与颜色各异的线状物一束束地在内部排列,令人目不暇接。一些被烧焦的墨绿色薄板上蚀刻着密密麻麻的点线结构,排列着大大小小的颗粒物,而每一片指甲的空间就承载着上百个如此的颗粒物。每张板都好像附着着一座微型城市。他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如此的结构,这巴掌大的豁口简直是装下了一个极精细的宇宙。和这豁口内的世界相比,他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是那么粗糙。而豁口内的一切乍看凌乱无序,但阿诺却能感到其背后似乎遵循着某种深层次的逻辑。他断定,任何一个人类亲眼目睹这若波特体内一隅,都会震撼到对这世界产生根本的怀疑。他这才发现若波特的双目已逐渐变暗直至不再发光了,像是某种灵魂离开了那里。那一夜他辗转反侧。他终于知道,所谓的“不朽”材料并非不朽,甚至可以被“可朽”的树枝刺穿。而若波特也不是神,因为神不会死。自那天之后,他再也无法回归从前的自己。一些原本建构完善的东西在年少的他心中轰然崩塌了,无数的疑问从这废墟中生长出来。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若波特到底是什么、从哪来?他想起了村头木匠曾打造过的一个机械玩具——一只上了发条就能摇摇晃晃走路的木偶。他见过那木偶的身体内部,里面的齿轮小而精密,呈现着繁杂的秩序。会不会,若波特也只不过是如此的造物,只是体内的“齿轮”更复杂、精妙而已?小阿诺被这过于离经叛道的想法吓了一跳。他一夜未睡。次日清晨,他带着他最好的伙伴克利特来到那森林,却再也找不到那若波特的尸体。“一定是它的若波特同伴们带走了它的残骸。”阿诺解释道。“还有一种可能,”小克利特冷冷地说,“你做了个梦。”“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呢?”“因为这是不可能的!若波特不会死,从古至今大家都是这么说的,怎么会有错?”克利特生气道。二人为此大吵了一架。自那之后,二人的隔阂愈加地深,友谊逐渐消亡。阿诺后来逐渐意识到,若波特教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一个空口无凭的孩子想将如此顽固的信仰连根拔起,这无异于痴人说梦。而后的日子,他将自己封闭起来,断绝了几乎所有社交。他用十年的时间阅遍了现存的近乎所有古籍,只为靠近若波特的真相、世界的真相。一天他翻阅史料时发现,若波特的每次降临都有一个不易察觉的特征——祂们总是从南方的天空斜向下飞来。阿诺恍然大悟:如果祂们有一个共同的起点,那必是南墙之外。回想起来,那天有如阿诺人生的蒙召时刻。当一切抽象飘渺的疑问变成一个具体的方向时,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清晰与明确——若是想寻求世界的真相,他此生必须去那墙后面看一看。他开始学习数理与工程知识,试图找到飞上云霄的方法,他制作巨大的翅膀、螺旋桨、机翼……任何能想到的途径它都试过了,但无论他怎么努力,自己这笨重的躯体最多只能离开地面几十米。又是一个十年过去了,一日他照着镜子,第一次发现了自己鬓角的白发。他惊异后又无奈地慨叹,人生已过大半,剩下的日子,他的身体和脑力要愈渐衰退了。他的人生只有一个目标,他耗尽一切去追寻,却仍然离它遥不可及。悲愤之际,他终于做下了孤注一掷的决定——违反戒律,抢到“箱子”。阿诺重新观察起“箱子”。它的两个侧面伸出两个把手,右侧把手上有一个按钮,他轻轻按下它,只见“箱子”猛地喷出火焰,飞速窜出去,而后落在了十米开外的位置。阿诺露出惊异的神色,接着竟开心得大笑起来,如此强劲的动力令他兴奋不已。他跑过去抱起它,抱起这真正能带他飞上天去的东西,不停摩挲着。他激动万分,笑着笑着,眼角便浸出泪水——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离多年的目标前所未有地近。
五第二天清晨,阿诺走出森林,106号城的天际线在雾中隐约浮现。城里,集市上的人群熙熙攘攘,各色的叫卖声不绝于耳。除了必要的口粮外,他顺利地买到了足够的绳子,用来将“箱子”固定在背上;他还买了针、线与布料以缝制降落伞,用于意外时的迫降。这些年来,他飞行的高度没什么进步,但制作降落伞的工艺倒是愈加成熟。他把一切塞进他的麻袋里,牵着马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准备走出集市。一切都太顺利了,他感到有些不安,毕竟教会想抓他的话,在此城中蹲守是最佳选择。他一边想着,一边向四周观察着,毕竟教会的黑色长袍在人群中应该很显眼。他果然发现了什么。目光穿过拥挤的人群,前面十几米处有两人正倚靠在路边的墙上,正仔细地扫视着来来往往的市民,他们宽大的麻布衣里面分明露出黑袍的衣领。阿诺心里一紧,赶紧又将头往衣领里缩了缩,又猫起腰,恨不得自己再矮一些,隐没在人群里。他找准两人向别处望去的时机,扭头,向反方向走去。然而他的马却没那么容易转弯,他艰难地拽着,但密集的人潮让马难以完成掉头动作。他急得增大了力气,那马疼得忽然叫了起来。这忽如其来的叫声吸引了那两个教会人员的注意。他们望着这试图逆行于人群的人和马,觉察到了可疑。阿诺心虚地扭头望去,竟正好和那其中一人四目相对。那人一眼便认出阿诺,指着阿诺大叫道:“他在那!”阿诺吓出一身冷汗,赶紧抱出箱子,系好麻袋,向反方向跑去。那两人眼看着再难以穿破人群的阻挡接近阿诺,其中一人快速地脱下麻布衣露出黑色圣袍,指着阿诺,向人群中大喊道:“抓住抱着箱子的那个人!他是渎神犯!”人们朝那人望去,又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阿诺见状不妙,但一切已来不及,周围的人开始喊着“他是渎神犯!”“抓住他!”并拉住他的衣服,一人甚至从背后抱住他,使其难以移动。一时间,千百只手从不同方向撕扯着他,阿诺只死死抱住“箱子”,身体扭动着试图挣脱,却是徒劳。此时却突然听见一声响亮的爆鸣,人群随之惊叫,只见阿诺拽着“箱子”的把手冲上天去,“箱子”尾部的火焰明晃晃地照耀着人们惊讶的脸。众人望着阿诺和“箱子”在空中划出凌乱的曲线,又接着冲向远处。阿诺还丝毫没学会如何控制“箱子”,一不小心松开按钮,一瞬间,箱子和他一起坠落在坚硬的石板地上。他感到浑身被摔得像散架了一般,几乎不能动弹。他忍住浑身剧痛,艰难地将胳膊伸向落在面前的“箱子”。就在他快要触碰到的时候,一只脚重重地落下来,不由分说地踩住了它。阿诺抬起头,顺着那只脚向上望去,主教克利特正俯视着他,严厉中透着悲悯。“对不起阿诺,”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你去不成南墙了。”
六现在,克利特一行人要将阿诺押送回村子。阿诺双手被绑着和克利特坐在同一匹马上,周围,五个手下分别坐着各自的马,将二人围在中央。阿诺已被搜身,匕首在内的一切尖锐物品都被没收,双手也无法动弹。他的马被手下牵着,包括“箱子”在内的所有行李则都在那马背上,等待着被带回去充公。克利特见坐在他身后的阿诺一路上一言不发,他侧过头对他说道:“回去后好好忏悔,你的后半生还是会得到神的宽恕的。”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宽恕,阿诺想。“我知道你现在很迷茫,在追求着虚无缥缈的东西,”克利特继续说,“但只要你多读读经文,就会发现这世间真理尽在于此。‘世人啊,请谨记:除了若波特,没有什么值得你们抬起头仰望。智慧之人总是专注于脚下的土地和身边的人。’”“《若波特经》第十五章第四小节。”阿诺冷冷地说,“我读的经不比你少。”这确是实话。阿诺为了找出若波特的秘密,从小到大已经翻烂了各册经文,但一到关键之处,经文便语焉不详,往往只表达着一个信息:不要思考太多,这是对神的亵渎。克利特不无意外地转过头去看了看他,接着说道:“那你应该听从经文的指导过活,而非听从你内心的幻象。”“什么内心的幻象?”“比如……”“比如我看见过若波特的死相?”“放肆!”“好吧,”阿诺不禁冷哼一声,“你从未信过我。”“你知道我为什么不信。没人会信。”“我知道,你们信经文,只信经文。那我来问问你,经文上说,若波特知晓一切已发生和未发生的事,那祂知不知道我要抢祂的飞行装置?知道了为什么还没能避免?”“若波特是至善的,祂故意让给了你。”“经文的漏洞实在太多了。”阿诺并未理会克利特的回应,“对了,我还找到了‘大地之手’消失的地方。”为什么所有被抛到天空上的东西终究会落地?流传已久的说法是:大地拥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这所谓的“大地之手”掌控着凡间万物,总是将试图向上运动的物体拽回来,以免其飞到了若波特的领地,叨扰了神灵。而若想飞过高墙,阿诺唯一要克服的东西其实就是这只“大地之手”。关于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经文认为它掌控着这世界的每一处,绝不存在它触及不到的空间。但阿诺知道,真正的答案需要他自己去寻找。他为此打造了一个装置:一个瘦而高的密闭木箱,中间靠上的地方横一层木板。他从箱子上方灌满水,再在木板上钻一个不大不小的孔,使每次水滴落到箱底的同时,下一滴刚好从孔中滴出。他测出每次水滴下落时间的平均值,再测出木板到箱底,也就是水滴下落距离。阿诺多次改变木板到箱底的距离以及孔的大小,从而发现两个变量之间的关系:在同一地点,下落时间的平方和下落高度成正比。他暂且将这比值看作“大地之手”在这一地点的力量大小。接下来就是要维持上述两个量恒定,改变其它变量。阿诺假设随着高度的上升“大地之手”的力量会减小,于是他把那瘦而高的木箱搬上了南区最高的瞭望山,据记载那山高约五千米。他选取地面到山顶的多个位置,只要测量足够精确,位置足够多,就足以展现高度和“大地之手”力量的数学对应关系。经过无数次的测量与误差的排查,他精准地测出多处高度时下落时间的平方和下落高度比值的大小,结果证实了他的猜测:高处的比值总是更小。他于是将实验数据画进纵轴是比值、横轴是高度的坐标系,无数的数据证明,画出的点总能恰好连成直线,他将那直线顺着延长下去,直到抵到横轴,于是他最终发现——“……在高度到达三万米左右时,‘大地之手’便会完全失去力量。”阿诺向克利特宣布道。克利特头微微侧过头去。“完全失去力量?”“是的。三万米,把人们束缚在大地上的就这点距离。而且随着高度的增加‘大地之手’的力量是递减的,这意味着越上升就越容易上升。总之,人们把飞跃南墙想象得太难了,其实只要突破最开始的一万米并保证一定的速度,后面甚至不需要任何推力,人就能无限向上!”克利特却只是头也不回地回复道:“经文不是这么说的。你肯定计算错了。”阿诺听后忽然直起了腰,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个实验我做了两年,整整两年。无数的困难要解决,无数的误差要排除。那段时间我直接搬到了瞭望山上去住,两年来我几乎每天就只是不断地爬山、测数据。我换过四个木箱子,都是因为水滴滴穿了箱子底。你可以说我的愿望很荒唐,你可以说我做的事不可理喻,但我的实验结果不可能出错,绝不可能!”克利特不再反驳,他对这场无意义的辩论彻底厌倦了。阿诺也沉默了,他意识到他再怎么争辩,过往的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渎神是重罪,不久后,他将面临严峻的审判,在那之后则是十年甚至更久的牢狱之苦。他预感到自己的人生将定格于此,半生以来的一切努力也将化为乌有。漫长的沉默。凌乱的的马蹄声盘旋在这七个人之间。不能放弃。阿诺的脑海里浮现这四个字。一定还有机会,一定要想办法逃走。他开始悄悄四处张望,寻求办法。此时此刻,他被五个手下五匹马包围着,任何轻微的举动都被他们看在眼里。况且他手无寸铁,双手还被绑在身前。他很难想到脱身的办法。 忽然,阿诺望见克利特的侧面口袋里,那原本属于他,却被收缴了的石制匕首随着颠簸不时露出一角。这是个机会。他悄悄伸出被捆绑着的双手,试图伸向那口袋里。但马背上的颠簸使他很难精准地捏出匕首而不让克利特察觉。更难的是,周围有五双眼睛不时地盯向他,使他不敢做出大幅度的动作。就在这时,其中一个手下指着前方对克利特说道:“主教,前面就是106号森林了。”于是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去,树林的轮廓在雾中隐约浮现。就在这一瞬间,阿诺察觉到机会来了,便趁众人的目光被吸引时以最快速度伸出双手,捏出匕首,身体后仰,用力刺向马的臀部。那马突然立起身子,凄厉地惨叫了一声,开始向前狂奔。事情发生得太快,等那些手下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那马驾着克利特和阿诺已经跑出去了十几米。克利特惊慌地勒着缰绳,但那马早已经受惊得不听使唤,一路冲进了森林。阿诺拽住克利特的衣服,带着他一同向侧边倾倒,两人随之重重地摔下马。阿诺利索地起身,迅速将捆绑住的双手绕到克利特颈前,勒住他使他无法动弹。他虽然恐慌,但很快意识到,阿诺没想杀他。阿诺只是把他挟持到了一棵粗壮的树旁,接着倚靠在树干后,亮出匕首,用刀刃抵住克利特的脖子。“老实点,别出声!”他就这么挟持着克利特,静静等待着。几分钟后,一个手下骑着马从远处左顾右盼地慢慢靠近。阿诺提高警觉,侧头从树干边缘观察着。克利特没敢发出声音,那手下也并没再靠近,只是兀自望着前方继续走,不久便消失在了阿诺的视野中。确认安全后,阿诺才一把推开克利特。克利特喘着气,脸上淌着汗,倚靠在树干旁,他摸着自己被轻微划伤的脖子,仍心有余悸。而等他再次望向阿诺时,阿诺已经用刀利落地划开手腕上的绳子,头也不回地往南走远了。克利特强装镇定,大声喊道:“你不能走!”阿诺并不理会,快步走出森林。远处,他的马被孤零零地落在无边的旷野上。他欣喜地跑过去,幸运的是,“箱子”和所有的行李都还在上面。背后很快传来克利特的声音,他一边喊着“站住”,一边跑过来,一把拽住阿诺。被惹怒了的阿诺猛地转身,亮出匕首,刀尖精准地指向克利特的下巴。克利特的手从阿诺身上弹开,一时间四肢都僵住了。“我这辈子,就这一个目的地。”阿诺神色冷酷严峻,“谁也别想拦我。”“那看来你这辈子……”克利特鼓起勇气回怼道,“活得毫无意义。”阿诺怒气上升,将刀尖抵到克利特的下巴上。后者感受到疼痛,身子止不住颤抖着,但眼神却倔强地盯着对方,并不服输。许久,阿诺缓缓收起了刀,又趁克利特不备,突然挥拳,照着他的头抡过去。一瞬间,克利特便失去了意识。
七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克利特发现自己坐在阿诺后面的马背上。他扭动身子,才意识到双手已被牢牢绑在背上。“这才是绑人的正确示范,”阿诺头也不回地说道,“记得双手要绑后面。”克利特用尽全力挣扎,背后的手腕被勒得生疼,双手却丝毫无法动弹。他向四周望去,夜幕之下,白茫茫的雾气笼罩着这个世界。他无从得知自己身在何处。“你要带我去哪?”“我去哪你就去哪。”阿诺仍然没有回头,“我让你亲眼看看,是谁活得毫无意义。”“你要干嘛?别想让我陪你去送死!”“你说了不算。”阿诺道。克利特于是奋力扭动自己的身子,一阵失重后跌下了马。他努力弓起背站立起来,接着快步逃离。可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跑得比马快,阿诺不费吹灰之力便抓住了他。“这里离最近的村落也要步行两三天,何况你根本不知道方向。”阿诺揪着克利特的衣领将他送回马下,“自己走才是送死。”克利特表面不服,却也知道他言之有理,便不再反抗。阿诺帮着将克利特抬上马,接着自己跨上去,回头淡淡地补了一句:“死不了,会有降落伞的。” 在光带幽暗的冷光下,马上的两个人静默地前行着。“你注意到没?”阿诺忽然开口,“白天黑夜,这雾从来没散去过,但久而久之人们便习以为常,甚至感受不到它的存在了。”克利特向周围望去,最远只能看清一公里左右远的景物,再远,一切都如蒙上了一层白纱而变得模糊。的确,自他有记忆以来,这世界一直都笼罩着淡淡的雾气。“那又怎样?”克利特故作平淡地说。“可我至少知道了,是雾挡住了人们的视线,而不是人视力本身的问题。很多人会认为人的视力本身就是这么局限,我知道不是。”“那又如何呢?你没法让雾消失。”“未来谁说得准呢?眼前若是忽然被蒙上了一层布,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地掀开——人们只要发现了自己所见的局限,就总会想办法打破它。这种诱惑太强大了,人们不会安分守己的。”阿诺望向远处那白茫茫的一片,若有所思地说,“也许有一天,人们能合力消灭这世间所有的雾,一切就会变得更清晰一些。但在此之前,人们得先意识到雾的存在。”“我看不出这有什么意义。”“什么?”“我是说‘意识到雾的存在’——意识到了又怎样?太多的质疑与好奇会让人迷惘。”克利特说道,“你不明白信仰的重要性。有时候,人们就是需要无条件相信雾不存在。”“我有我自己的信仰。”“什么?”“数学,逻辑,实验……无论什么,都比你的信仰更可信。”阿诺道。“这些东西怎么能称之为信仰呢?”克利特反问道,“做礼拜时要在你的算术书前跪下吗?古往今来都没有这样的事。”阿诺耸耸肩,不再费力辩解。
八阿诺离开家已六天,他们终于快要行进到了世界的边缘。这天二人远远望去,只见前方的天空逐渐变为暗灰色。他们才意识到,这便是南墙了。那南墙横在天地之间,在上、左、右三个方向上无限延伸到雾里。阿诺的头要从最左转到最右,向上要抬到最高,才勉强能望到它可见的全貌,但对其真正的尺寸仍无丝毫概念。阿诺又望向头顶的光带。据说人们走在大地的任何位置时,它都看上去像浮在正中间的上空,不会偏左或偏右丝毫,由此可见它必定是极大又极遥远的存在。然而,阿诺透过雾仍能清晰地看到光带在南墙的位置便结束了,这可能意味着南墙向上延伸之高甚至截断了光带。但他没有退路。他低下头,开始做最后的准备。他用绳子缠绕住“箱子”,在其表面编织成网状结构,再将其捆绑在克利特的背部。“你最好把那大袍子脱下来,”阿诺对克利特说道,“否则绳绑不牢,你会掉下去。”“不必,绑紧点就是了。”克利特头也不回地答道,“圣袍是虔诚的象征。”阿诺不再理会执拗的克利特,只得将他身上的绳子抻得紧紧的。接着,阿诺将背靠在“箱子”的另一侧,再将自己捆绑在“箱子”上。这样一来,二人背靠着背,中间夹着“箱子”,整体在重量上达成了平衡,这样才能平稳上升。最后,阿诺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降落伞包,绑在了两人背部中间“箱子”的上方。紧急时刻,任何一人只要拉一下伞绳就能将其迅速开启。阿诺抬起头,心中百感交集,多年的梦想从未如此地近在咫尺。二人在墙根立正,阿诺右手轻轻按下按钮,火焰喷射出来,“箱子”发出轻微的轰鸣。他们渐渐升起来,越升越高,越升越快。阿诺不无恐惧地望着脚下逐渐远离的地面,陆地上的马逐渐变成模糊不清的灰点,树林变成不规则形状的绿色地毯。克利特则更为害怕,索性闭上了眼睛。很快,随着高度的提升,地面的景象逐渐被雾遮挡住,他们进入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只有身旁仍在快速下降的南墙和自上而下的风暗示着他们的速度。南墙在阿诺的左侧,他注意到这墙并非是浑然一体的平面,相反,每隔几分钟,他便能看到飞速划过的一道水平接缝,每道接缝之间的间隔时间变得越来越短,暗示着二人上升速度的加快。阿诺于是决定不时地松开右手按钮,防止二人速度过快,停不下来。二十分钟过去了。克利特逐渐睁开眼睛,抬头望去,震惊地发现光带的宽度已明显增大。原来光带并非如想象中遥远,照这样下去,他们甚至不久后便可以接触到它。再往上,二人逐渐发现,喘气变得越来越辛苦了。“怎么回事?我感觉胸越来越闷。”克利特道。“我也是。”这种状况也是阿诺始料未及的。他抬头望去,一时间,极强的光照在一瞬间几乎刺伤他的眼睛,他迅速低下头来躲避这强光。但在这一瞬,他也已经发现光带已经大到充满了整个头顶。二人继续上升。突然,整个世界在一瞬间全都暗了下来。两人努力观察着周围——在他们面前百米左右的位置,出现了一面平行于南墙的黑色墙面,“墙”的左右两侧向上翘起成弧状。还没等二人反应过来,那所谓“黑墙”便被越过去了。阿诺低头望着渐远的“黑墙”,才发现它不是墙,而是一个巨型筒状物的厚度截面,那截面上每隔几米便支出一根柱子作为其与南墙的连接。他再次望向前方,现在展现在他面前的是这筒状物的内部,如一管望不到尽头的巨大洞穴,只是其截面是近乎完美的圆,且内壁极为光滑。这“洞穴”的直径之大令人咋舌,他的头必须从最左转到最右才能看到全貌,而上方,他只能看到细丝一般的一线天。阿诺这才意识到,这“洞穴”就是光带的内部。“我们似乎已经……飞到了光带的侧面。”“什么?!”克利特惊呼。“是的。看来这个‘洞穴’就是光带。发光的是这柱形的外表面,现在我们飞到了侧面,就没有光了。”克利特震惊地听着他的描述,甚至缺氧反应都暂时被忽略了。原来光带是一个外表面发光的空心柱体,依靠那一圈均匀排布的黑柱子固定在南墙上,“黑墙”则只是它薄薄的横截面。不难想象,这世界的最北边,光带估计也以同样的方式与北墙相接。而此时,二人正处于南墙与光带的缝隙处继续上升着。飞行时间已过了一个小时,阿诺向上望去,南墙仍看不到任何边际。他再次松开按钮,却发现减速已经很困难。于是他决定不再启动“箱子”,仅凭惯性上升。在阿诺的左侧,南墙上的接缝不知何时有了弧度,左右两边向上翘起,且弧度随着高度上升而变得愈加地大。阿诺此时还没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但他们已经发现自己几乎可以飘浮在空中了。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没有了“大地之手”的作用,他们一时间失去了上与下的概念,总有一种在倒立的错觉。为了减轻这种眩晕感,阿诺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到别处。面前,光带“洞穴”横截面的图案从他的视角来看已经趋于中心对称,这说明他们已经几乎到达了横截面圆心的高度。与此同时,阿诺突然发现南墙消失了,眼前是一片漆黑的圆洞,他立刻敏捷地扒住了洞的上边缘,两人的下半身立刻由于惯性整体翻到了上边,这忽然的急刹车让两个人一瞬间翻上去,他们“倒立”着停了下来。两人抬起头,这圆洞的直径约四到五米,阿诺扒着洞的边缘望向里面,其最深处发出淡淡的光芒。他又向脚下——也就是原先的“上”方——望去,南墙依然是无限延伸到远方,毫无截止的迹象。在这绵延几十公里的南墙上,这洞就好像是凭空出现的。阿诺又侧过头去,望向巨大的光带“洞穴”,这“洞穴”的横截面呈现着完美的中心对称图案——霎那间,他得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他又向洞的边缘外望去,此处,南墙上接缝的弧度已经相当夸张,翻起的两端已经在洞的另一侧相接成圆,成为了围绕在圆洞外围的同心圆。阿诺微微张开双唇,自言自语地吐出他的结论:“这世界……是个圆筒。”“什么?”克利特没反应过来。“这世界,是一个半径三万米的圆筒。”阿诺机械地重复道。我们一生所见的所有人,乃至千年以来的所有人类,都生活在这个半径三万米、以南北墙为两端平面、以光带为轴的旋转圆筒的内壁上。阿诺兀自想着。“我不明白……”克利特疑惑着。“想想看,为什么走在大地的任何位置时,光带都永远在头顶的正中央?那是因为光带位于圆柱体轴线上。还有,为什么在陆地上会存在‘大地之手’?”“为什么?”克利特的思路并没有跟上。“因为这个圆筒在旋转!记得人们怎么提取蜂蜜吗?给装着蜂蜜的陶罐拴上绳子,然后在空中甩动。一旦旋转起来,陶罐里也好像生出了一只手,将沉淀物拽到罐子底部。旋转就是会产生这样一种力量,像‘大地之手’一样,我打赌这背后有着同样的原理。”克利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阿诺望回面前这个直径四五米的洞,其周围的同心圆接缝告诉了他:环形的大地也围成了这个洞的同心圆。这圆筒世界的尺度大到常人难以想象。105号村庄的直径仅一千米有余,绝大多数人一生的活动范围也不过三五千米,而圆筒世界的半径就有三万米。这世界地面上的无数城镇与村落,就像是一个酒桶内壁附着的微小霉斑,而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没走出过自己所属的那块“霉斑”。震撼过后,阿诺逐渐感到压抑与窒息:一千年来,这个文明的一切,无数的出生与死亡、欢喜与绝望,都发生在这闭塞的封闭空间内。而过往的几百代人,终其一生都没能知道这个真相。阿诺转过头望向周围,虽只能看到雾,脑海中却浮现弧面的大地,正在四周包裹着自己。他呼吸困难的感觉因而更明显了。他回过头重新望向那洞口,里面幽幽的光似乎在引诱着他。他终于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洞的边缘便成了南墙的边缘。他要飞跃南墙,其实就是要进入这洞里去。
九为了行动方便,两人决定解开其中一人身上的绳子,只由另一人背负着“箱子”。于是克利特将自己与“箱子”解绑,将卸下的绳子一端拴住阿诺的腰,另一端拴住自己的,中间留出几米的长度。这样一来,二人便都能更自如地活动了。这洞的深度并不夸张,随着二人的前进,远方的洞口在显著增大。但与此同时,气短、胸闷和剧烈的头痛,还有失重带来的恶心不间断地折磨着他们。对此,他们除了忍受毫无他法,只有前方幽幽的光使他努力精神集中,激励着他们前进。圆形洞口快速逼近,直至超过他们的头顶——二人飞出了洞口,迎面而来的是一个无比开阔的空间。他们的双眼适应了周围的光照后,便看清了一切。眼前的景象难以用语言来形容,任何人类看到这一幕,都会像现在的他们一样,震惊得张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在这个直径约百米,望不到尽头的柱体空间内,数以万计的若波特以极其有序且密集的排布方式嵌在四周的弧状表面上。三百六十度的圆周被分为上百列,每一列的若波特都延伸到远处的雾中,远远看上去好似无数银色的线织成圆筒状的表面。他们此生都没见过这么多若波特,它们如军队般集结于此,整装待发。两个人被震撼得说不出话。克利特用颤抖的声音喊道“我的神!”,然后下意识地想要跪下,才意识到自己在悬空。他只能低下头,尽力展现自己的卑微。阿诺不以为然,兀自按动按钮飞近它们。若波特镜面般的胸前映出阿诺审视的目光。“不想仔细看看你的神吗?”他淡淡地说道。克利特试探着抬起头,睁开眼,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造物呈现在他面前。这确实是他的神,却又不尽然——他从未见过如此状态的若波特:它们的“双眼”灰暗着,一动不动如死物一般,好似灵魂出窍。直觉告诉他,神性在此已荡然无存。他望向远方:数以万计的若波特,竟以这种状态存在于此。这种陌生感使得克利特不由自主地恐慌起来。阿诺调整姿势按动按钮使他们继续深入,在经过这无数若波特的聚集地后,他们忽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全新的区域,眼前的一幕不禁使两人都瞪大了眼睛。阿诺仍记得十岁时候看到的,若波特体内的结构,那曾是他所见过的最复杂、最玄妙的系统。然而,此时摆在他两人眼前的是比那复杂成千上万倍的东西——在这柱形空间里,千万条手臂一般的机械设备三百六十度生长在内壁上,它们每一个都在忙碌地滑行在其所属的轨道上,高速、密集却从不相撞。那轨道系统简直凌乱复杂得好像人体的毛细血管,但若仔细观察,却能发现其中隐含的秩序:轨道如河流一般有主支之分,主轨道有六条,相互平行地呈螺旋状延伸到最远处,剩下的支轨道则是其沿路的分叉,铺满了剩余的空间。远处,主轨道上的机械臂排着队,托举着一个复杂的结构,沿路的机械臂则活动在支轨道上,为主轨道机械臂上的结构添加各种零部件——手臂、头颅、双腿……随着主轨道向近处延伸,那结构的四肢逐渐健全,细节一点点完善。最终,一个完整的若波特被组装成功,便被放置进周围这密集的排列中,成为这庞大军团的一员。“这是……什么地方……”克利特的声音明显在颤抖。“看上去是个——制造若波特的地方。”阿诺一边说着,一边惊讶地望着这一切。“制……制造?”克利特想到了他曾亲眼见过的,木匠制作发条玩具的过程:无数细小零件的有机拼装,便能造就一只栩栩如生的“活物”。而他面前的这些东西要复杂上千倍、上万倍,但如此看来,本质上,它们仍是被拼装而成的“玩具”。就像桌子、椅子,像任何一个无生命的人造物。克利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曾经建构完善的、支撑着他几乎全部精神世界的信仰,轰然之间崩塌了。而阿诺却如探寻着新大陆般痴迷地观察着一切。他按下按钮使二人前进,那些主轨道机械臂则顺着螺旋轨道从他们的头顶绕到脚下,接着再绕到头顶。随着前进,若波特的组装进程被一步步回溯,四周若波特身上的外壳逐渐变少。他们看到若波特的内部周身布满着的线状物、无数的绿色薄板与密密麻麻的构件——这使阿诺想起十岁时的那一幕,那早已融进他灵魂的画面。随着他们的移动,此处的若波特已逐渐失去其原本的模样,骨架近乎消失,也没有了四肢的结构,只剩躯干。两人飞到了这空间的尽头,这里,一面直径百米的圆形墙体结束了一切。阿诺回头望向远方,看着自己走过的路。难以想象,在人类之上,若波特之上,是何等的神灵设计的这一切?他的头痛与窒息愈加明显,而他的症状甚至已经开始影响视力,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扭曲而模糊。再不回到地表,两个人都会有生命危险。阿诺转身按动按钮,可他却听到克利特说:“你自己回去吧……”阿诺转过头。克利特也在吃力地喘着气,可他的脸上没了以往的恐惧:“……不用管我了。”克利特完全变了一个人:不仅没了恐惧的迹象,甚至失掉了作为人最原始的求生欲望。毕竟,他的精神世界的大地已经崩塌,而周身的失重感加剧着这种感觉:自己好似堕入深渊,永远在下坠着,无所依靠。“还是那句话,”阿诺不以为然地回过头去,“你说了不算。”于是阿诺按住按钮,克利特被一同带动向外移动。可此时“箱子”的火力开始变得越来越弱,等到两人飞回到一开始那直径五六米的狭窄洞口时,“箱子”的火焰忽然间熄灭了。但此时他们已然进入洞口,并以高速前进着。这样下去,他们将飞出洞口,并永远飘在天空。失去了“箱子”的动力,他们无从左右速度与方向,两人失去控制,多次撞到隧道的内壁,再一边前进着一边反弹到对面的内壁上,继续被弹回。“抓住点什么!”阿诺喊道,同时自己也不停向四周内壁摸索。但这内壁光滑无比,找不到任何可依之物。阿诺解开背上的“箱子”,用尽全身力气朝他们的前进方向扔过去,“箱子”一往无前地飞出了洞口。这一举动成功使他的前进速度显著变慢了,快到洞口处时,阿诺得以扒住洞口凸起的边缘,停了下来,并立即伸出手臂拦截随后而来的克利特,扒住洞边的手也使出最大力气。于是他拽住克利特的长袍,成功将其逼停。安全了。两人狼狈地扒在洞口边缘,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我发现在这儿……”阿诺气喘如牛地说,“想后退,就得往前扔点什么;想前进,就得往后扔点什么。”克利特也不禁露出了些许笑容。“你的发现……救了我的命。”“可不。以后这个发现就叫……叫‘阿诺定理’。”两人都笑了。接着两人重新把彼此绑在一起,降落伞被固定回他们之间的背上。阿诺扒着洞口边缘的手轻轻一推,两人开始缓缓下降。接下来,他们的速度会越来越快,等到了一定高度,拉下伞绳,降落伞开启,两人便可安全着陆。阿诺望向地面的方向——不久后,他和克利特将带着传奇般的故事回到世间。他们继续下降,但速度仍十分缓慢。“你感觉到没?”克利特忽然开口。“什么?”“风。”阿诺把浸着汗液的手伸出来,屏息仔细感受,发现手上的确有些许凉意。确实有风,自下而上的风。这风十分微弱,弱到根本算不上风,只能算缓慢的空气流动。但这次,克利特的不祥预感是合理的。在这”大地之手“趋近于零,毫无外力可依的环境下,一点点阻力就可以改变他们的运动状态。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下降的速度并未加快。“为什么……来的时候没有?”“那时我们……顺着风向,而且……飞得很快。”阿诺气喘吁吁地答道。“这风哪来的?”克利特又问道。阿诺望向脚下。随着他们的下降,光带“洞穴”的边缘逐渐逼近。他恍然大悟:“是——是光带。光带加热了空气……形成了气流。”这也就意味着,越向下,风力会越大。事实上,就在说话间,他们就已经感到了风力的增大。风已经可以让两人的衣袖与裤脚微微飘动起来。“我觉得……我们……在减速。”克利特说道,胸闷与气短变得逐渐难以忍受。阿诺不愿相信,但他的确也有同样的感觉。他们都清楚,接下来就是“大地之手”与风力的博弈,而他们两人就只能等待结果的宣判。无比漫长的几分钟过去了,他们下降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几乎停了下来。此时二人离旁边的南墙已有三五米之远,向上望去,洞口也已经几乎不可见。在这近三万米的高空,他们就这么悬停在半空中,不上不下。长时间的缺氧已经使两个人精神萎靡。除此之外,头痛、胸闷、恶心的症状愈演愈烈。两人此时都已感到生命危在旦夕。“有什么……能扔的……东西,快!”“鞋……扔鞋!”两人强忍着生理痛苦,艰难地脱下自己的鞋子,用尽全身力气朝他们的头顶扔去。或许是因为他们的重量远大于鞋子,或许是因为他们已经没了力气,这一行为的收效甚微,两人纹丝不动。空旷的天空中,两个人嘶哑的喘息声回荡着。“还……还有什么办法吗……”克利特几乎使出最后力气问道。阿诺摇摇头。他此时已经很难思考,头又痛又晕,并且感觉自己的胸像被揉烂了一般。漫长的沉默盘旋在两人周围。沉默逐渐化作绝望,像四周的雾一样浓重。“得……得告诉他们。”阿诺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什么?”“这上边,这一切,”阿诺不自觉望了望上面的洞口,“得让……所有人知道。”“前提是……我们两个……能回去!”克利特没好气地回应道。阿诺陷入了沉思,接着道:“至少能……能回去一个。”“‘阿诺定理’,我知道。一个下去,另一个就……就得上去。”阿诺沉默了。“你……你带着降落伞走吧,”克利特开口了,一旦想到余生,他的眼神重新变得暗淡,“真的,我不知道我,我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阿诺没有回应,克利特知道,他在做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过了一会,克利特终于感到背后的阿诺开始扭动起来——他开始解开自己的绳子。克利特坦然地闭上眼睛,似乎已为生命的尽头做好了准备。不一会儿,阿诺与克利特成功解绑,他抓着克利特的肩转到了他面前。克利特睁开眼望着挣脱开绳子了的阿诺,忽然变得惊诧——降落伞不在阿诺身上。“你……怎么……”克利特诧异道,他摸了摸后背,降落伞在他自己的背后牢牢地绑着。“没人会信我,我什么也不是……但你是主教,”阿诺边说着边检查起克利特与降落伞包的捆绑是否仍牢靠,然后又抬起头,平静地说道,“他们会信你。”话音刚落,克利特便感到阿诺双手抓住了他的双臂,接着猛地一使劲,将自己推出了好几米之远,而这次,两人之间不再有任何联系物。两人向相反方向快速飞远:阿诺向上朝洞口方向飘去,克利特则朝下方飘去,并逐渐远离墙面。克利特不断喊着阿诺的名字,但后者越飘越远,只是喊了一句作为回复:“一定……一定要告诉他们!”在克利特的视角里,阿诺越来越小,身影越来越淡,最终被大雾吞没。这便是他对阿诺的最后印象。以后的人生中,这一幕深深印刻在克利特的脑海中。阿诺在上升的途中努力转动头脑,试图从绝望之中找寻一丝求生的可能。随着上升,他离南墙越来越近,在几乎要触碰到墙面时,那圆洞出现了。阿诺下意识地伸出手拦截,使出浑身力气扒住洞口边缘,他成功停下,回到了洞内。此时此刻,他的症状已经愈发严重了,此刻的他已经头痛欲裂,神智不清。他拼尽全力集中精神,却觉得眼前的世界变得愈发模糊。混沌之中,阿诺脑海中浮现起自己曾说过的话:“……人们先得意识到雾的存在。”他努力使自己清醒起来,脑中出现了一个坚定的目标。他将身上所剩无几的绳子解下,一端系在边缘一个若波特的身上,另一端系在自己腰间。他飘到另一个若波特面前,掏出他的石制匕首,抬起胳膊。又对不起了,老兄。他想着。于是他用尽全力插下去,再努力扳动匕首,只听一声脆响,那若波特整个身体倾倒下来,浮在了空中。刚刚短暂的运动已经使得他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由于缺氧,他的体力在急速下降。他忍着浑身的痛苦将这若波特推出洞口,带着它向下飞去,很快便飞到了绳子长度的极限。他对准下方南墙与光带之间的缝隙,用尽全身力气,将若波特向下方推去,那若波特徐徐移动,朝下方飞远。阿诺望着远去的若波特,饱含痛苦的双眼中流露出希冀。那若波特缓缓加速,不久后便消失在云雾里。不出一小时,那若波特便会以前所未有的方式降临大地,人们会看到它,议论它,跪拜它——但这次的对象,会是一摊已经被摔烂了的若波特尸体。他要将自己最原初的驱动力带到地面,以搅动这个停滞已久的文明。他忍着极大的窒息与头痛,极力使自己清醒。他沿着绳子攀爬,返回洞内,找到第二个若波特,抬起匕首,插入缝隙,撬开,推下去;再返回,撬开,推下去……他几乎被剧烈的生理痛苦吞没,似乎有只巨大的手在扼住他的脖子,近乎要将喉咙掐断。不知过了多久,阿诺已经连攀绳的力气都没了。他也无法再奔波,于是飘浮在数以万计的若波特之中,逐渐变得安静。此刻,数十个若波特正不断地加速,以洞口为中心向外扩散开去,好似一颗颗种子撒向大地。而他就像一个辛勤耕耘的农民,累了,就躺在无边的麦田里睡着了。他紧皱的眉间终于松弛了,也不再气喘吁吁。他的呼吸逐渐微弱,生理的痛苦也渐渐熄灭。随即,一切都安静了。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梦中,他看到那些沉积千年的雾终于散去,一切变得明亮又清晰。
尾声这是极为平常的一天。在靠近南墙的某个村庄里,一个孩子忽然用手指向天边,大喊道:“若波特!”大人们便顺着他的手指向上望去,却发现若波特并未成群结队,只是一个孤零零的火光,自最南边直着向下而来,如一颗雨滴穿破云雾,倏然滑落,坠于远方的大地上。众人跑过去,才看到南墙边一个已经烧焦了的奇怪物体。仔细看去,人们才勉强分辨出它的四肢与头颅。烟雾之中,它的身体已经在大气的摩擦中变得粗糙乌黑,躯干部分已经摔裂成扁平状,无数的线状物与绿色薄板凌乱地散落在周围。惊恐与不安浮现在人们的脸上,他们从没见过若波特以这样的方式降临大地。众人站在那里,沉默了好一会,那句没人敢说的话被那个孩子说了出口:“若波特摔死了吗?”这孩子立刻便被身边的大人严厉斥责了。但在那之后,那大人的内心也生起同样的疑惑,他望着那残骸,又抬起头望向南边的天空,望向这“神”来的方向。同样的事情在这个世界同一天的不同地点发生了数十次。这一天,相隔千里的人不约而同地看到了破败的若波特残骸,又不约而同地望向南墙的上方。他们才发现天空的雾竟是那么重,重得什么都看不到。就在此刻,也许他们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在他们心中,一些原本坚定不移的东西悄然动摇了。这片土地的人类还没有“机器人”的概念,也大多无法理解离心力作为人造重力的原理。他们更无从得知的,是千年前这巨型星际飞船内的那场生化战争,那场几近灭绝人类、彻底毁灭其科技文明的残酷屠杀。战争彻底改变了飞船内部的气候,颗粒状的污染物化作雾霾从天而降,笼罩着这个封闭世界。战后幸存的人们再也无法看到远处翻起的弧面大地,一代又一代后,人们也随之遗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唯一没被那战争影响的,是飞船上的抢险型智能机器人。它们的既定程序命令它们打扫了战后的一切——尸骨、残骸、遗迹,却也随之消灭了战争存在过的证据。失去历史的人类如同被遗弃的孤儿,他们渴求着被哺育、被指引,便妄自菲薄地将这些曾服务于他们的人造物奉为神灵。也许再过几百年,几十年,甚至可能就在不久的将来,人类就会意识到他们是在一艘船上,他们才是这艘船的主人,会意识到这里曾发生过的一切……但又或许,他们永远也没能知道这些,文明在循环中停滞不前,直到终结。可此时此刻,围绕在若波特尸体旁的这些人们眼神中分明正透露出惊异与好奇,那神情正如二十年前的阿诺。深藏于人性深处的求知一旦点燃,等待这世界的,或许会是星火燎原般的变革。 克利特在踏入村口的第一时间便觉察到了异样:他不断看到有村民三五成群地议论着什么,眼神中或是狐疑或是惊恐,但望见主教,眼神又闪避开来。“主教,您来得正好。”远处一个驻守在村中的神职手下走过来,“这两天村里又多了几个渎神犯,已经被我们关起来了!”“他们干什么了?”“这几个人从南边赶集回来,散播谣言,说什么在南墙那边看到……看到……”“尽管说。”“他们说亲眼看到有若波特从天上掉下来,摔死了。”是阿诺。他又想起刚才看到的村民——显然,这个“谣言”已经传开了。“所有人都在等您,”手下指了指广场的方向,“您快去说两句吧!以正视听。”他缓缓走入广场,走上讲台。村民议论声随即停止了,将目光移到台上。克利特望着台下。村民的眼神不再如以前那样单纯,而是变得迷茫、充满疑问,却又莫名闪着光。“一定要告诉他们!”——这是阿诺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他缓慢而庄重地脱下他的黑色圣袍,将它扔在地上,任由其沾上灰尘。数百张脸由疑惑变为惊诧,台下传来低声的惊呼,但又很快安静。他们目不转睛地望向主教,等待着来自他口中的,最具权威的解释。望着这数百双等待答案的眼神,克利特隐约预感到了一场不可阻挡的变革。半晌,他开口了。(完)